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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形物语,外星人的人鱼饲养笔记 | 科幻小说

代达 不存在科幻 2020-08-17

本周的主题是「生物多样性」,我们将会向你呈现在宇宙这个大生态中生存着的各种各样的生命体。

今天的小说里,作者以一种天真烂漫的姿态,描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相处时最残酷的可能。

| 代达 | 科幻作者,现居广州。爱读书,会做饭,喜睡懒觉和漫无目的地散步。追求在小说里构建一个更有趣的世界。


饲养人鱼

全文10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昨晚阿纳托利就把人鱼送来了,但赛提加起床后走到客厅时才发现它的存在。它被放在赛提加公寓的客厅里,想必阿纳托利是用赛提加给他的那个一次性口令进来的,所以报警系统没有启动。很好。他想。不愧是阿纳托利。

赛提加饶有兴趣地绕着那个装着人鱼的黑箱子转了一圈。出乎他意料,箱子很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口“棺材”——这是他前两天新学的一个词,他知道它指的是一种装尸体的木质可封闭容器。但他眼前这个类似“棺材”的东西,外面罩着一层黑色的厚厚软软的包装,看上去倒更像是在大型工厂里常见到的用途和去向均不明的巨大原材料堆的一部分。
赛提加伸出一根副肢,轻巧地割开了那层包装。那根副肢的末端是锋利的刺,很适合用来派这个用场。与此同时,他的其余两根主肢和另外一根没那么锋利的副肢都在忙着把包装扒拉掉。在扒拉的时候,他发现,这些包装材料实在是很柔软。而且往上施加重量时,会传递回来一种奇异的温暖感觉。赛提加决定把这些包装保存起来,预备下次脱皮时做窝用。这种材料会很适合用来承接他脱皮后脆弱而极富重量的身体。他可以一直温暖地呆在里面,直到新皮长出来。
因此,他割得很小心,也扒拉得很小心,唯恐把它们弄坏了。
把厚软的包装剥掉后,赛提加发现,里面确实是口“棺材”——被一层薄薄的灰色隔热膜紧紧包住的“棺材”。但那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玻璃做的。赛提加用他那根锋利的副肢到处敲了敲,得到的反馈是一样的,那种有节奏的波浪形震动,确实是玻璃,还是质量非常好的玻璃,因为传递回来的波形非常匀称,而且回响悠远。
赛提加三下五除二便把隔热膜去掉了——它太薄了,他只要在那上面戳个洞出来,再轻轻一扯,就能差不多全扯下来。
然后——哇。
哇。
赛提加忍不住把四根前肢都压到了玻璃面上。他的眼睛变亮起来。他竭力想要把人鱼的样子全部收进眼底,即便它还睡着,没有睁开眼睛。阿纳托利没有说错,人鱼确实是非常的美。它的头发黑得发蓝,皮肤极白,平坦的脸上除了嘴唇,没有其他凸起。人鱼没有人类的性别特征。它没有喉结,但也没有乳房。它看上去就像个人类小孩,但比人类小孩要漂亮:因为它从腰际开始,一直往下到鱼身末端,身上都盖满了细细密密的青金色的鳞片。
哇。赛提加用一根主肢敲了敲他正压着的那块玻璃。美丽的波形传递回来,让他越发感到快乐。他眨了眨眼睛,眼前的场景又刷新了:玻璃“棺材”里躺着一只美丽的小小人鱼。它还没有醒,但看上去很好,很美丽,也很脆弱。因为它是全然赤裸的,除了它自己有的能盖住肩膀的长发以外,它作为人类的上半身就没有其他的遮盖了。
交易的时候,阿纳托利就告诉赛提加,人鱼最多可以在“棺材”里——实际上,他管那叫“包装盒”,搞得赛提加一直以为人鱼会被装在塑料盒子里送过来——呆上三天,三天之后就必须把它放到设备齐全的水馆里,不然它会因为空间不足而窒息死亡。说完之后,他担心地看了眼赛提加的四根前肢,似乎是很怀疑他究竟能不能独自完成这事儿似的。
“我当然可以,”赛提加缓慢地在脑子里拆解他最近学的那些日常用语。他在那些被拆下来的零碎的单字和词语里挑选出能够帮助他表达出他的意思的字词来,然后再把它们组装到一起,“我能行!我自己做。”
阿纳托利点点头。但他还是对赛提加说,如果有必要的话,赛提加可以联系他,他可以去帮他的忙。
赛提加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肢,明白了为什么阿纳托利会怀疑他没法把人鱼放进水馆里。它们太细,太坚硬,太粗糙,有一根还太锋利,很容易就会伤害到人鱼。它也是碳基生物呵,并不会比它陆地上的远亲更坚固。
他恋恋不舍地从玻璃面上抬起前肢。他确实得找阿纳托利帮忙才行。
寻找那个宠物贩子并不难。至少对赛提加来说不难:他有他的私人号码,二十四小时开机的那种。那家伙在电话里说他就在附近,他马上就到,但实际上,他整整迟到了三十分钟,因为“一些琐事”。这是他的理由。而他看上去也确实是为琐事所困的样子:头发蓬乱,眼窝深陷,满脸疲惫,胡子拉碴。总之,一副落魄流浪汉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很有钱的专门出售珍稀宠物的商人。
“很简单,”他看了客厅的狼藉一眼,就转过头来,了然地对赛提加说,“首先,我们得把它搬到水馆旁边去......”
这对赛提加来说不难。他的主肢,也就是两只钳子,足可以抓起重量三倍于这个玻璃棺的重物。当他把玻璃棺举到半空中时,人鱼醒了。赛提加看到它在里面试图翻转身体,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掌紧紧贴在玻璃上,压出来一片嫣红的阴影。
阿纳托利说:“我们得快点,它要喘不开气了。”
于是赛提加加快了步伐——他的腹足迅速地挪移向前,速度比阿纳托利跑起来还快。
水馆就在赛提加的书房里。那是个足足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空间的巨大装置。用二次强化过的钢化玻璃做成的水馆里装满了富氧水,底部还有一个氧气泵,时刻往水里灌入新鲜氧气。人鱼离开了海域,需要富氧水才能生存。阿纳托利说,这是饲养人鱼的基本常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从来不解释,因为他的顾客也没有怎么问过。他们只关心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昂贵而又美丽的宠物活久一点。依照阿纳托利所说的,赛提加还给水馆装上了生物过滤系统,确保水质新鲜干净。人鱼只吃新鲜的鱼肉和贝类。它们不能离开水,所以不要打开水馆,否则的话,它们会死。要在水馆里给人鱼营造一个较为幽暗的区域,人鱼会在那里排泄......
所有这些要求,赛提加一丝不苟地全部照办。虽然又昂贵又繁琐,但饲养这么一个美丽神秘又脆弱的小小生物,麻烦一些也是正常的。
赛提加把玻璃棺放在水馆的门前。然后他打开门。门内的机械装置确保了水不会马上从门里流出来——至少要三分钟,才会从里面渗出一点儿水来。此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阿纳托利便将玻璃棺打开,然后眼疾手快地将人鱼从水里捞起来,抱在怀里,紧接着便把它一股脑儿地塞进了门内。但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倒像是在拼命摆脱吸附在身上的什么海底生物似的。
赛提加在一边看着,几乎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阿纳托利居然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人鱼。光听阿纳托利谈他的生意的话,你会觉得人鱼就是他的生命。刚把那东西弄进去的阿纳托利喘了口气,狠狠地关上水馆的门,然后才转过身来对赛提加解释:
“这样做最快速,”他比划着说,“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它们怕空气。”
确实。阿纳托利再三强调过,人鱼是害怕干燥的空气的。它们失去水就会死,所以不能让它们离开水馆,更不能让它们的头颅离开水。它们可能会发出恐怖的尖叫。如果你不小心让你的人鱼的头冒出了水面,你就应该把它按回到水里去,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教训它一下,以防它下次还这么做。
赛提加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请把电源接上吧,”阿纳托利说,“水馆可以开始工作了。”
赛提加用那根锋利的副肢点了点墙上的一个开关。一片淡淡的蓝光从水馆的底部升上来。生物过滤系统开始工作了。那些海藻,人造珊瑚,贝壳,那座中空的,可以让人鱼钻进去休息的珊瑚山,以及那一大棵茂密异常的红色海柳也随之活了起来。珍珠和宝石躺在白色的底沙上,那是人鱼的玩具。阿纳托利建议他放一个沉没的宝箱做装饰,但那东西并不合赛提加的口味。他在《地球的传承:共同拥有的文化》这门移民局强制所有地外居民都要学习的课程里,学到了一位古老的地球作家安徒生和他所写的一篇童话故事。前者他不怎么在意,但后者倒是颇对他的胃口。
那个童话故事叫《海的女儿》。赛提加对故事里那条最美丽最幼小的人鱼的花圃印象很深刻: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只种红色的花——至于放在花园里的王子雕像,还是暂且不要去管他了。总之,那是个光想想都美丽异常的海底花圃。于是他为他的人鱼也布置了一个差不多的水馆:圆底的,植物都是红色的,像一轮太阳。因为它是小美人鱼。
它确实是小美人鱼。当它从水馆门后复杂的分流道里畏缩地游出来,进入到水馆中时,它迷惘失措的样子简直令赛提加痴迷不已,以至于他根本没注意到阿纳托利已经静悄悄地走了,还给他开了一张潦草的手写收据,提醒他,额外上门把人鱼送进水馆里,需要加收一笔不太大,但也不太小的服务费。
但花这笔钱实在很值得。太值得了。赛提加用他的两根主肢在水馆的玻璃外墙上敲了个表示友好的信号,希望人鱼可以收到。而人鱼游来游去,白嫩的手臂在水中急促地挥舞着,同时不停地划动着鱼尾。它的表情显示出一种令人心碎的魅力。
赛提加觉得它似乎有点紧张。不过这是非常正常的。他想。
给它一些食物。赛提加挪到水馆旁边的一个小冰箱面前。里面装满了新鲜的三文鱼,甜虾和剥下来的贝肉。他用主肢取了一些三文鱼,想了想,又拿了一盒甜虾。
他回到水馆前,把食物投进喂食口。那些鱼肉和虾肉缓缓落进一个大贝壳里,它们堆在上面,看上去就像是餐馆里准备上桌的一道大菜。但人鱼没有吃。它只是用它的蓝色眼睛瞪着赛提加看,脸部似乎在抽搐。赛提加觉得它好像是在哭。它真的太紧张了。赛提加想。
但它看上去还是很漂亮。

赛提加工作时向来都很专心,但最近他没有那么专心了。或者说,他没法专心。他总是忍不住去想他的小人鱼。它在水里游来游去,把白皙的小手贴在玻璃上,或者抚摸自己的身体;它从海柳里冒出头来,柔软的,黑得发蓝的长发在水里散开,看上去就像是一种神秘罕有的海藻;它将宝石和珍珠捧在手心里,然后又放手,任它们缓缓下坠,悄无声息地落到沙上。啊,太美了。
这么一个小小的,脆弱的东西。
和他的同类们不同,赛提加生性友善平和,换句话说,“适应性强”。与此相符地,他是很愿意和朋友们——目前来说,基本上都是人类——分享快乐的,但他不能告诉别人他的快乐源泉:他有一条人鱼。这是阿纳托利警告他的。因为人鱼是一般人无法饲养的宠物,只有他们这些富有而又能够保守秘密的地外居民才能拥有。而告诉他的朋友们,他很有钱,有钱到可以饲养一条人鱼,是很危险的。他们会嫉妒他。
“嫉妒”的意思是冷漠、贬低、排斥、甚至敌视。这是他很熟悉的东西。他是在类似的氛围里长大的。他不想再次被嫉妒,因此他必须谨慎地保守他的秘密:他有一条人鱼。
他把特制的计算图板放到书桌上,腹足愉快地蠕动着,把他搬到了水馆前。此前他一直在忙着让他的财产增值。那个金矿还没到可以进行大规模开发的时候,但前景是明朗的:十个地球年之内,他自己,和他的合作伙伴,总部位于天宫开发区的丹河矿业集团就能靠它大发一笔横财了。他在那片遥远而又阴郁的星云中难以获得的,在这个蓝色繁荣的星球上,却唾手可得——
赛提加敲敲玻璃。人鱼随着声音便游了过来。它很聪明。它知道它的主人想要它干什么。它伸出手,将手掌贴在玻璃上,脸蛋也凑近来,像是要吻上去似的。但在赛提加那两只巨大的眼睛的注视下,它的嘴唇似乎在颤抖。
“你为什么不笑了?”赛提加对它说,“你需要什么?”
它摇摇头。它露出一个笑容来,但那笑容看上去似乎很勉强。
“你为什么不跳舞了?”
赛提加喜欢看到它的笑容。现在它应该笑着跳舞了。他打开音响系统,一首旋律简单但极为快乐的舞曲便贴着墙壁流了出来。音符在空气中飘荡着,也穿过钢化玻璃,溶解进水里。
于是人鱼开始跳起舞来。它一边勉强笑着,一边扭动着白白小小的双手。它的肚子鼓了起来,看上去像是藏了个气球在里面。赛提加发现,每当人鱼需要在水里做些复杂的动作时,它的肚子就会鼓起来。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他想戳戳那个鼓起来的地方。
于是他打开喂食口,把自己那根普通的副肢伸了进去。它很坚硬,但并不锋利,看上去更像一根伸缩自如的棍子。
把副肢伸进去后,赛提加首先感觉到温暖,其次感受到水——非常温暖的水。事实上,暖得让他有点恶心。他不喜欢接触水,尤其是暖乎乎的水,但为了碰触人鱼,他可以暂时忍受一下这种恶心的感觉。
副肢在水中伸长,再伸长。人鱼看着它,停下了舞蹈。它游了过来,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握住了它。
哇。
它真的非常聪明。它似乎把赛提加的副肢当成了玩具,想把眼前的这个东西掰开,就像掰开一个贝壳,或者打开一个宝箱那样。
赛提加马上就忘记了温暖的水给他带来的不快。人鱼柔软的手指和微弱的力量所带来的触感和的压力一起作用在他的副肢上,那感觉非常之好,足以覆盖掉那些水给他带来的纠结扭曲如弯曲钢丝般的余波。
与此同时,一个清晰美丽的,双环结构的波形传递过来,然后一个,又一个,又一个,似乎永无止境。它意味着快乐。如此轻松就能从触碰中获得快乐,对赛提加来说很稀奇:他的副肢非常坚硬,只有零星几点感受器而已,要让它能传递快乐这种需要连续作用刺激的感受,不是件容易事。
人鱼开始用牙齿啃咬他的副肢,但这自然是徒劳无功的,只能给赛提加带来更多更美丽的波形。在快乐和好奇中,赛提加把副肢又伸长了一些,现在他可以戳到人鱼的肚子了。那是个再柔软不过的东西。于是他看到自己黑色的副肢深深戳进人鱼白色的腹部里。
那个鼓起来的部位马上就凹陷下去了。
人鱼松开了它握住赛提加的副肢的双手。它脸上露出一个痛苦异常的表情,然后便迅速躲开,游进了珊瑚山里。
赛提加一开始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但两天过去了,人鱼还是躲在珊瑚山里,不肯出来。他不由得有些担心,于是联系了阿纳托利,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阿纳托利语气轻松地说那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人鱼饿了自然会出来的,它是很简单的生物,不用担心它会记恨你。它没法记恨你。
“真的吗?”赛提加问道,“但它躲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糟糕。”
“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给水里通一下电,”阿纳托利说,“一下子就好。你告诉它,你要它出来,如果它不出来,你就把电击器放到水馆里,然后打开它,三秒钟后关掉,它就会出来了。”
“电击器?”
“我可以卖给你一个,”阿纳托利马上说道,“我还可以教你它的用法。”
“非常好。”
赛提加说。
电击器真是非常好用——阿纳托利不仅把人鱼赶出了珊瑚山,还给赛提加演示了如何用电击器训练人鱼。
于是那个小小的球就那么呆在水馆的角落里了。只要赛提加愿意,他可以用安在墙上的一个小开关随心所欲地控制它放出的电压和电击的持续时间。不过他几乎没有用过它,因为人鱼已经被阿纳托利的“演示”训练得非常听话了。无论赛提加对它做什么,它都不会逃走,而且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当赛提加更进一步,开始敲着玻璃,试图教会它如何发出他常用的信号时,它也学得很快,尽管它的手指点在玻璃上,并不能发出和赛提加一样清脆的声音,更无法模拟出那种微妙的震动,但看着这么一个漂亮的生物的手指在透明的玻璃上起舞,也是非常令他愉快的。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居然还没有给人鱼起一个符合它的美丽模样的名字。
安徒生并没有给他故事里的人鱼起名字。没有灵魂的人鱼是不需要名字的。但赛提加的人鱼不一样,很显然,它是有灵魂的造物,证据是它会贪婪地盯着赛提加架在主肢上的平板电脑看,好像它能看懂上面的东西似的。
于是赛提加给它看一些美丽的海洋图片。但人鱼对此不屑一顾。它对陆地上的城市更感兴趣。但它最喜欢看的——说实话,居然是新闻,而且是那种关于人类犯罪的新闻。它会非常激动地看这些东西。
“你喜欢这个吗?”
赛提加问它。
屏幕上是一份安珀警告。小区广播半小时前刚广播出来的,内容是一个失踪的人类男孩。赛提加在屏幕上点了点,一个机械的女声飘了出来:
“儿童失踪!由第七区警察局报告,受害者凯文·温德,十一岁,身高五英尺三英寸,白种人,体型偏瘦,黑色头发,蓝色眼睛。嫌疑人科伦·李,四十三岁,亚洲人;阿纳托利·米哈伊夫,二十七岁,高加索人。交通工具:一辆盗来的老式汽油动力旅行车。最后出现地点:罗夫纳快道附近。如果你有线索,请马上联络警方。”
文字后面跟着一张图片和一段时长五秒钟的全息视频,大概是从儿童身份证上直接拷贝出来的。赛提加按下播放,于是男孩凯文的全息形象从屏幕上跳了出来。他注意到这男孩有个长得很滑稽的尖鼻子,还有一张略嫌苍白的脸蛋。
人鱼捂着自己毫无凸起的脸。它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我觉得你不喜欢这个,”赛提加看着它,审慎地说,“你看上去不太好。”
人鱼松开手。它的脸上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有点像笑,但哭的成分大概更多一点。赛提加无法判定那个表情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它用手指点着玻璃。人鱼没有指甲,因此它的指尖可以软软地整个抵在玻璃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有着粉嫩边缘的黑色的圆。它张开嘴。赛提加看到它的口腔内部:嘴唇后面是上下两排白白的,小小的牙齿,中间会动的是一根尖尖的舌头,两边则是粉红色的粘膜。它看上去似乎在流泪,但赛提加看不到它的泪水。
“你想要什么?”
赛提加敲敲玻璃。它也敲敲玻璃。准确来说,它是在用头敲玻璃。不过很明显,他们是无法理解彼此所传递的信号的意义的。他们只能对视。赛提加很困惑,人鱼很悲伤。而赛提加因为看到到了对方的悲伤表情,变得更加困惑了:这里有什么可以引起悲伤的存在吗?他思考着。
慢慢地,赛提加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虹圈。
“我想我理解了,”赛提加对人鱼说,“你不快乐。”
人鱼用力地点头。
赛提加沉默了一下。他眼睛里的虹圈逐渐变大。
“你不想在这里。”
人鱼拼命地点头。它脸上浮现出一个急切的,讨好的笑容。
虹圈越来越大,赛提加的眼睛也变得越来越明亮。他深沉地叹了口气,一道电流从他身体的末端缓缓爬上来,在他的脊背上游走。
“可是离开水,你会死的。”
人鱼摇头简直摇得要断气了。
虹圈占据了赛提加的眼睛。现在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两盘装得满满的碎钻。与此同时,他的视觉也关闭了。
他要脱皮了。真糟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比他预计的要早太多了。
按赛提加的身体大小,他要完全脱掉身上的皮的话,需要三个地球天。而彻底恢复的话,需要七个地球天。这段时间里,他得一直呆在窝里头,直到新皮长出来。可他还没把窝搭好呢。也没有谁可以照顾他的人鱼,因为他把秘密保守得很好,没人知道他在家里养着这么一个小生物。
只有阿纳托利——他马上想到了这个家伙。给他一些钱就好了......只要有报酬,阿纳托利什么都能做好。而赛提加不缺钱,至少不缺可以在地球上合法流通的那种钱。
但是——
“不,不行!”在电话里,阿纳托利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我没法帮你。赛提加,我有麻烦了。对了,把你那个宠物藏起来,要么就弄死它。快点!不然我们都会有麻烦的!”
“什么?”
赛提加疑惑地问道。
“把它弄走!”阿纳托利吼道,“弄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赛提加想问得仔细一些,但阿纳托利已经掉出通话了。
好吧.......
他只好忍着脊背上的电流带来的不适感,重新打开他的视觉。细密的电流流开,蔓延到肢体的末端,让他周身作痒。他的身体在涨动,但皮死死地箍住了每一下涨起。他真的很想把这副皮脱掉,放松一下。他的眼睛也很不舒服:虹圈让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而光却不断照在那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试着再次联系阿纳托利,但根本联系不上。他不得不又叹了口气。通过模模糊糊的视觉,他看到人鱼正在拿它的头和手敲着玻璃,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阿纳托利打开电击器做演示的时候,它也没有这么伤心过。赛提加敲了敲玻璃,它抽搐了一下,然后才向赛提加的方向游了过来,一双蓝色的孩子眼睛悲伤地看着他。
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做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很合理的决定。
“好吧,我想我得送你回家,”赛提加慢慢地对它说,“我——尽我——所能。”
人鱼的眼睛亮了起来。尽管悲伤还未褪去。
赛提加用自己的主肢在玻璃上郑重地敲了一串信号。他不想用地球的话来说这句话,那样就走样了。人鱼不能理解震动和波形所能蕴含的丰富信息和微妙感受,真的很可惜。他只能说给自己听了。
他再次敲敲玻璃。这次的信号很简单,意思是“再见”,也是人鱼唯一能理解的,他教给它的信号。几乎是立刻,它也敲了同样的信号出来。
它真的很聪明。

赛提加强忍着电流在身体上到处乱窜的痛苦。他的内脏已经融化了,变成了一包沉重的汁水。腹足蠕动着,因为身体变得沉重,也没法走得很快。阿纳托利不能来帮他,那他该怎么办?他自己可以把人鱼从水馆里弄出来吗?
他带着一双几乎瞎掉的眼睛,在空旷的公寓里忙来忙去。他需要一个巨大的,可以密封的容器,但又不能大到放不进他的车子里。想来想去,只有那个之前用来装金矿样品的聚合塑料箱子能勉强符合要求。那是个不算小的箱子,大小应该是足够放进一只小人鱼的。
于是他费劲地离开了书房,挪到了杂物间里,把塑料箱从里面抓出来,然后又费劲地带着它,挪进浴室里给它装水——还好他的浴室是重新设计过的,为了贴合他的需求,里面没有浴缸,也没有洗手盆,只有一个小水龙头。毕竟有时候他也得用到水,尽管基本上只是一点点而已。当然,这里的水只是普通的水。但暂时用一下应该也可以。他想。只是一下子而已。
他打开水龙头。水柱垂直无声地落进箱子里。
等到水装满了,他才带着它离开,回到书房的水馆前。此时他眼前已经是一片炫目,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根据前肢敲击物体时发出的震动和传递回来的波形来确定眼前的物体应该是什么。还好他有两套感觉系统,不然就麻烦了。
书房里的一体化地板的触感提醒他,他已经到了他的目的地。他挪向记忆里水馆的位置,不一会儿就碰到了一块硬物。他用副肢敲了敲,是水馆的玻璃。它反馈回来的波形还是那么美,但此时他心里装满了忧伤,以至于难以感受到美的存在。
好吧,他到了。但门在哪儿?他敲啊敲,拖着一肚子已经融化成汁液的内脏,艰难地挪移着。敲敲,敲敲。终于,他挪到了那扇门前。
他打开门。
什么也没有。他想起来了,这是个密封性很好的门,三分钟后才会有水渗出。他挫败地把一根主肢伸了进去,让钳子在里面左右开弓,夹碎一切装置。
于是水渗了出来。越来越多。赛提加忍着极度恶心的感觉,等着人鱼身不由己地滑出来——或者说,随着水流出来。他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弄坏了什么装置,只感觉到无数颤抖的波形穿透他的皮,就像弯曲的恶箭。恶心。恶心。恶心。
但赛提加强忍着。他等待着。应该有一个柔软的东西滑出来的。它去哪了?他等待着。
水淋淋漓漓地落到灰色的地面上。它渗不下去,流不出来,只会在地板上积聚成小小的湖泊。该怎么把它弄掉?赛提加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算了,让公寓的管家来解决吧。
终于。一个柔软的东西掉进了他的钳子里。它发出微弱的尖叫声,剧烈扭动着。它真有活力!赛提加想。与此同时,一条平直的线闯进来。同样是湿的,但这种东西给他的感受并不讨厌。它就是一条暗暗的直线。
赛提加合住钳子。什么东西碎了。
线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蹒跚地挪动了一下鼓胀的身体,换了个方向。很多泡泡咕噜噜地往上升,涌到他的口器里。
他可能要把内脏网吐出来了。这很糟糕,但比他预想的好一些,没到非常糟糕的程度。他还可以忍受。他把钳子里的东西丢进箱子里,然后把箱子合上。这是个非常好的箱子,密封性能极为“卓越”——这是个优美的大词,但用来形容这个箱子的质量也很写实。毕竟要用它保护金矿样品。因此,赛提加并不担心人鱼会从那里面逃出来。
他拼命收缩腹部。腹足向前蠕动着,它的任务很重:它得拖着一个箱子,一副几乎要裂开的皮,和一个充满汁液的,饱满涨大的身体。但他只要把自己挪到车上去,就算成功了一半了。自动驾驶系统会把他带到他的目的地去的。那用不了多长时间。
住在高级公寓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享受专属电梯。赛提加把自己挪进电梯厢里,然后艰难地摸索着,按下了负一层的按键。在从二十七楼到负一层的途中,他可以休息一下,为接下来的挪移做准备。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他的钳子也累了。
车子有生物识别系统。只要赛提加走进停车场,它就会提示赛提加它在哪儿。赛提加循着车子发来的轻柔的提示,慢慢地绕过柱子和其他车辆,向它挪去。他以前从来不觉得这个停车场有多大,可现在它似乎大得像一个宇宙。他已经累坏了。想要吐出内脏网的冲动已经消失。不是因为他已经恢复过来,而是因为他已经累得没有吐的力气了。
皮的内部已经有了几道裂痕。随即,一点汁液渗进了裂缝里,把裂痕修补起来。赛提加很担心裂痕会越来越多。他可没法一直这么修修补补。
他尽可能快地把箱子放到车子后面的尾厢里。终于完全卸下这个重担,让他感觉轻松了一点。不错,接下来就好办不少了:他只要爬上驾驶位就行了。
快点!他拼命驱使着他的腹足。他用主肢撑起身体,摇晃着把自己弄上去。以前他从来没觉得这会是个阻碍。唉!
等到他终于爬上去,坐好在驾驶座上时,他的皮已经越裂越开。他摸索着启动自动驾驶,设定好了目的地,然后便整个蜷缩起来,竭力维持自己身体外层的完整。电流到处涌动,杂乱无章地穿过。现在它们是冰冷的。冰冷的雨。
在密集的不适感给他带来的颤抖的线束中,他勉强地想着他的小宠物,和它给过他的愉快。
车子自动播放起他上次没听完的音乐来。一首简单的,快乐的舞曲。哦,是它跳过舞的那首曲子。赛提加就在这样愉快的乐声里,随着道路的起伏而漂流着。他要去的地方是一片很脏的海。很脏,所以没有什么人迹;作为海,可以让人鱼暂时栖息。毕竟它是来自海洋的生物。它会理解他的用意吧?他想。也许他可以到时候再和它解释。
车子平稳地贴地飞行着,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他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因为从地图上来看的话,他不过是从豪华些的,以住宅为主的第七区来到已近废弃的沿海工业卫星城的残墟附近而已,两者之间隔得并不是很远。
车子停在海边,尾厢直对着青玉色的海。沙滩上满是灰色的砾石和垃圾,对赛提加沉重而饱含汁液的脆弱身体而言,是个地狱。但他还是下了车,去履行他认为他应当履行的职责。
他挪啊挪,汁液在身体里晃荡,直到他的身体半泡进海水里。那感觉是难以形容的恶心,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此时车尾厢已经自动打开。他只要把那个聚合箱子打开,把人鱼送进海水里就行了。
他迅速打开箱子,主肢摸索着,把小人鱼从箱子里夹了出来。又一个听到过的他轻微的破裂声音。这次它没有挣扎,也没有尖叫。真奇怪!阿纳托利明明说过,它碰到空气就会尖叫的。
但现在不是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把人鱼放进海水里。但不知为何,它并没有游动起来。它只是停在赛提加身边,一动不动。赛提加推了推它,它也不动,只是安静地躺在水里。他感觉有些安慰,但又很困惑。人鱼在海里应该会更活跃才对,不是吗?为什么它一动不动?
“你听得到吗?”赛提加开口问道,“你应该听得到。”
它还是没有动。它怎么了?被吓到了吗?他用力地推了它一下。结果一个浪头涌上来,它就不见了。
只是一瞬间而已。
除了海潮拍打海岸的水声以外,周围一片寂静。赛提加心里非常难过。他把自己挪到潮水拍不到的地方,一双全盲的眼睛朝向大海的方向。不适感铺天盖地而来,但和他的难过相比,不算什么。
它离开得也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它,他只是让它在这儿暂住几天而已。但它已经走了。为了安慰自己,他模拟出一幅图景:他的人鱼在蓝色的海水里潜游着,就像在水馆里一样。这幅图景很对他的胃口,同时也让他渐渐平静下来。到时候带着阿纳托利来找它吧。只要有报酬,阿纳托利什么都能做好,他肯定能把它找回来的。
赛提加伫立在礁石上,又痛苦又安慰地听着海潮拍打海岸的水声。阳光并不刺目,因此他的眼睛感觉还好。他无精打采地想着他的人鱼。它还没有一个名字。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过他可以在接它回来的时候给它起一个名字。或许他可以给它起一个人类的名字。它在各方面都具有人的灵巧性和特点,也许是人类像人鱼也说不定。
海潮拍打海岸。一个小东西被海潮卷来,撞在不远处的礁石上。赛提加看不见它是什么东西,但听得见它发出的沉闷轻微的撞击声。他猜那应该是一件比较大的垃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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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殖民地球的外星人读过安徒生,会做什么事呢?我们看到它们为了猎奇,发明了一个残忍的产业,去创造和饲养童话中的美丽造物,但它们也学到了童话中的同情心,做出了令自己心安的选择。抛去种族的幻象,这篇小说的主题与当年许多西方的殖民地文学有某种相似之处,我们在其中能看到历史与未来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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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水形物语》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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